陪媽媽參加外甥婚宴的次日早晨,打個電話給媽媽,向她請安話家常。媽說昨晚的婚禮,看到我擔任男方介紹人,上台致詞,講得非常生動,讓她感到與有榮焉,所以臨睡前還想起當年她力勸我爸爸,讓我繼續升學高中的往事,覺得當時的抉擇與辛苦甚是值得。我聽了十分感動,因為要不是父母親當年對我的疼惜與包容,我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話說1963年秋,就讀於省立桃園初級中學三年級,有一天爸爸跟我說:「初中讀畢業就好了,找個工作,學點技術比較有用。聽說有的小孩到台北讀高中,後來變成了太保。而且我們家境困難,爸爸實在沒有能力再供應你升學。」
爸爸的一席話,對我的打擊很大。當時家裡真的很窮,爸爸是個樸實的佃農,夫婦倆終日辛勤耕種,全年無休。雖然米糧不缺,但只靠媽媽挑著爸爸種的青菜到桃園街上叫賣,或偶爾做點雜工,維持一家八口 (當時二妹么妹尚未出生) 生計,確實非常不易。有時我初中的學費,還是媽媽去向家族長輩借的。借錢很難為,不是碰壁就是被調侃。鄰居常對我媽說:「小孩有需要這樣栽培嗎?有的小孩書讀得多反而不聽話不孝順。妳沒聽說,憨子才會養老父嗎?」而且當時我家方圓數里的村莊內,也沒聽說有那戶人家有讓小孩升學高中的。 內外環境如此艱困,讓我升學夢碎,有志難伸,內心無比苦痛。
幾天後,當我放學回家到田間幫忙爸爸農事時,再度懇求爸爸讓我升學。爸還是面有難色,認為讀到初中就可以了,早點出社會工作,學些技術比較實在,而且我身為長子應該早點出去工作,幫忙分擔家計。我聽後極度沮喪,當晚無法入眠。心想初級中學的文憑有何用,既然爸覺得學技術性工作那麼重要,不如現在就去學,也不用等到初中畢業。於是天亮了也不起床,不去上課。在家裡我不言不語,甚至不吃不喝,出現了青春期首次的叛逆性格。媽看到平常懂事乖巧的我,突然像中了邪似的,心疼又驚慌。一直關心地,耐心地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?是不是在學校受到同學欺負?或是在學校出了什麼事?……我均低頭不語,也不敢看媽媽一眼,我知道這樣是很傷她的心的,但又有誰了解我對升學的渴望呢?還有即將失學的無奈呢?
平時我就非常羨慕班上同學,尤其是那些來自桃園市區的公教子弟,他們放學回家不用做事,父母還會安排他們補習,指導他們做功課。不像我們農家子弟,每天放學回家需先到田裡或菜園工作到天黑, 晚飯後才有時間讀書寫作業。早上又要一大早起床,與弟妹們一起幫忙整理爸爸從菜園裡摘回來的菜,好讓媽媽可以早點挑著菜走40分鐘的路到市場叫賣。等菜整理好了,我和弟妹才可吃早餐,然後整裝上學。種田實在太辛苦了,不只父母勞苦,小孩也跟著苦。我不想在農田裡過一輩子,於是我早早立志要升學,要刻苦用功,為了我自己,也 為了我的家人,而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升學。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渴望升學。
罷了一天的課,我把家裡的氣氛弄得很糟。爸還是下田工作,他知道我是在鬧不給升學的氣,但他也沒責怪我,我想他心裡一定很掙扎很難過,只是礙於父親的尊嚴,不便表現出對我的關心。媽媽則放下手邊的工作不停地關心我、問我,而我始終呆若木雞無言以對。現在回想起來,我當時真是不孝啊!為什麼不跟媽媽說明白,讓媽媽如此操心呢?
罷課的當晚,心情很壞,還是睡不好。隱約聽見爸媽在談論我的事,媽媽試著說服爸爸讓我升學,爸說:「實在無力負擔啊!大的要是升學了,將來老二、老三……都吵著要升學,我們將怎麼辦呢?如果只讓大的升學,而小的沒升學,也會讓人說我們偏心呀!」
第二天,我還是不肯去上學,在家悶悶不樂。爸爸早早下田工作 沒說什麼;媽媽則在家照顧我,開導我。說爸爸其實是很疼我的,他為這個家早出晚歸,辛勤工作日復一日,從無怨言。他不是不想讓我升學,只因收入微薄,全家食指浩繁,負擔不起我的學費。媽媽要我體諒父母的困難,先定下心來,繼續去上學,免得父母操心。至於升學的事,她會慢慢想辦法跟爸爸商量看看。
年少叛逆期的我,脾氣還真倔強。媽媽好言勸導,我還是依然故我,甚至變本加厲。晚上睡覺時,等全家人都睡著了,我偷偷跑出去,躲在鄰居阿進叔的舊三輪車上生悶氣,胡思亂想然後精神恍惚地睡著了。媽媽知道我情緒不穩定,特別留意我。她半夜起來看我,發現我不在床上驚恐萬分,出門尋找良久,才發現我睡在阿進叔的三輪車上, 被蚊子叮得到處都是。媽媽心疼不捨,叫醒我時她已淚流滿面。我見狀亦不禁放聲大哭,於是媽媽將我摟進懷裡,兩人哭成一團。許久,媽說:「傻孩子,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?你知道這樣會讓爸媽有多擔心嗎?」大哭一場後,果真能釋放一些壓抑已久的情緒。 懷著愧疚的心,聽媽媽的話,回到爸爸與我們幾個兄弟睡在一起的擁擠床上。然猶思潮起伏不能成眠,心想我是否太自私太任性,只顧追求自己的理想,不顧爸媽的感受,也不體諒爸媽的經濟能力。身為長子不但沒幫忙家計,還要增加父母的負擔,真是不孝啊!但又想, 我真的該順應爸爸的旨意,放棄自己的學業嗎?那不就是愚孝嗎?因為我有自信可以把書讀好,等我完成學業,應該更有能力來報答父母的恩情。幾經反覆思量,覺得還是不該放棄。於是鐵了心,明天還是不去上學。
連續三天的曠課,心情沮喪食不下嚥,消瘦不少。爸媽一定心疼萬分。這幾天雖然沒有跟爸爸講到話,但我有感應到他對我的關心與不捨。因為平日他都會叫我做一些農務,而這幾天我賦閒在家,反而沒吩咐我做些什麼。爸是個樸實而稍微嚴肅的人,加上工作忙碌,平時與子女的談話並不多。他曾跟我說過一句最感性的話,就是「父母疼子女是疼在心坎裡」,所以他疼我們是不用言語表達的,而是用行動表示。因此他不畏風雨、頂著烈日、忍著酷寒、終年辛勤勞苦,為的是我們一家人的溫飽。他對我們的愛我都有深刻的感受,只是年少無知的我,還不知爸爸的難為,自私而又頑固地想要圓自己的夢。爸爸沉默地面對我的叛逆,不擅言辭的他,內心一定比我還痛苦萬分。
曠課第三天的下午,我獨自走到屋後的菜園,沿著菜畦反覆走著。 想起我們父子倆多少次同心協力在這菜園揮汗工作,雖然辛苦,但那種父子同甘共苦的溫馨,是我那些住在市區的同學所不曾體會的。 看著爸爸辛苦種的菜,綠意盎然充滿著生命力,也讓我對人生充滿希望。心想,我們鄉下人常說「一枝草一點露」(意謂世間每個人都有他的生存空間),又說「行行岀狀元」,我開始自責難過,為什麼這麼不懂事,這麼剛烈地為難父母,無法升學就當作是命吧!轉念間,我仰天一嘯,然後坐在草叢裡,低頭沉思。回想我這幾天的怪異行徑,想著父母的恩情,還有即將失學的遺憾……不禁悲從中來,暗自飲泣。就在此時,媽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。原來她看我心情低落,怕我發生意外,隨時注意著我的行蹤。媽跟我說:「乖孩子,不要難過,我已經跟你爸講好,再怎麼辛苦也要讓你升學了。」媽幫我擦擦眼淚,要我跟她一起回家準備吃晚飯。
回家不久,爸爸也回來了,他似乎比往常還早下工。見到爸爸一進家門,我跟弟妹們都習慣地齊聲叫他一聲「爸爸!」打招呼後,我不敢直視爸爸。爸爸放下農具,洗好手準備用餐前,爸對我說:「好啦!讓你升學,明天就該去上學。」他接著又吩咐說:「只能考桃園中學,離家近;不可以去台北讀,到台北讀書的很多到後來都變壞孩子。」我說:「好,可是我已三天沒去上學,也沒請假,到學校不知道會不會被記過。」媽媽說:「那就拜託阿進叔,他跟街上的某醫師很熟,請醫生開個感冒證明給你去請假不就好了。」當晚,媽媽與阿進叔連夜進城,真的幫我弄到一張醫生開的診斷證明。
爸爸同意我升學後,就很少叫我下田工作,好讓我專心準備高中聯考。我也很珍惜這得之不易的機會,認真用功。我還自己做一個書籤,上面寫著「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」來惕厲自己。放學回家後就自修到深夜,鄉下的夜晚特別寧靜,溫書最樂。媽媽看我熬夜用功,有時會煎個雞蛋給我補補身體(當時的雞蛋是很珍貴的,一般家庭都捨不得煎來吃,而是留下來孵小雞),或泡個菊花茶讓我提神兼降火氣。父母的關心與鼓勵,讓我更加努力不懈。
1964年的春節,也就是我聯考前的春節。住在街上的表哥到我家拜年。我看到他穿著竹師的制服,就請教他這是什麼樣的學校。他說:「這是師範學校,讀三年畢業後就可以當小學老師,而且是公費生,不但免學費,供應食宿,還提供冬夏制服及皮鞋,而且每個月還有少許零用錢。」我聽了十分嚮往,這就是我要的學校,恰好在我準備聯考前得到這個寶貴的訊息,真是天無絕人之路。可是表哥接著說:「因為是公費所以很難考。」我問:「有多難考?」他說:「竹師每年有好幾萬人報考,才錄取一百多人」,於是我更加努力,皇天不負苦心人,終於考上新竹師範。開學時,爸爸放下工作陪我到學校註冊。三年後以優異的成績畢業,分發至台北市任教。
教書兩年半後入伍,服役期間,念茲在茲的就是升學,隨時利用時間溫書,所以1972年退伍當年就考上台灣大學商學院夜間部。1974年參加全國普考,榮獲金融人員優等第一名(另有特優三人,等於是該項考試全國第四名),然後分發至銀行上班。從基層助理員做起,一路升到副總經理,還曾兼任董事及董事會主任秘書。雖然談不上什麼成就,但我已知足感恩。
回首前塵,我之所以知道用功讀書,努力工作,力求上進,都是因為數十年來始終感念父母的恩情,感恩他們在那麼艱困的環境下,給我上進的機會。感謝他們當年那麼耐心地寬容地對待我的叛逆。父母的恩澤,真是山高水長,讓我受用不盡,永生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