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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爸年輕時是個佃農,在山坡地租了幾畝田地,加上祖先留給他的少許田園,爸與媽兩夫婦,胼手胝足辛勤耕耘。種稻種菜、養豬養牛、還有一群雞鴨鵝。爸有時到城裡做苦工,例如:到紡織工廠清洗蒸氣鍋爐內部,那是少有人願意做的苦工。人需鑽進鍋爐內,由於空間窄小,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必需側身斜躺,用力刮除鍋爐鋼管內側表面的沉澱物,置身在灰塵濃密,噪音尖銳不見天日,而且相當密閉悶熱的鍋爐內,汗流浹背地工作。由於工資是一般工作的兩三倍,爸總是冒險以赴。爸也經常在建築工地挑磚塊,當時沒有起重機或升降梯,磚塊是靠人力一步一步挑上各樓層。工資係按所挑磚塊的樓層與數量計算,爸為了多賺點錢,總是挑得最重,爬得最高。爸一生勞碌,全年無休,為的是一家十口的生計。

   爸約在七十歲時,罹患失智症,病情逐漸惡化,躺在安養院的病床上已好多年了。他早已無法言語,似乎也失去視覺和聽覺,甚至連抓癢翻身都不會。更令人心酸的是:他也忘記了他至親的人。每次去看爸爸,他總是帶著氧氣罩,安靜的躺在病床上,只有在護士幫他抽痰時,才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
   兩年前,爸因肺炎住進加護病房,插管急救後,在醫生建議之下,完成氣切手術,變成一個沒有聲音的病人,連呻吟的能力都被剝奪。看到爸的病容,真是叫人心痛。十幾年來,他飽受失憶症的折磨,勞苦一生卻無法安享晚年。在子女有心有能力奉養他時,他卻無法吞嚥,需靠鼻胃管餵食,也無法與我們談心,更無法行動。這是我們全家人最感遺憾的事,也是心頭之痛。「爸,我好想跟您說話呀!」

    爸!您不言不語,就請聽我與您述說吧!您還記得嗎?我小時候怕冷,冬天睡在冰涼的草蓆上,蓋著不算溫暖的硬棉被,您怕我冷,您總是側睡擁我入懷,將我冰涼的雙腳夾在您溫暖雙腿內,直到我腳暖入眠。從小,您給我的愛與安全感,一直深植在我心中。

   爸!從小在我記憶中似乎捕捉不到您逗我玩樂的畫面。我想您一定是太忙太累吧!但絲毫不減我對您的親愛。小時候,我最喜歡下雨天了,因為天雨才有機會看到您在家。看著您在屋內忙著農事,例如:您會用竹子做畚箕、做秧盆、或劈竹片給媽媽做斗笠。您還會搓麻繩用來牽牛、鋸木頭當柴火、剁豬菜煮來餵豬……總之,即使下雨天,您都有忙不完的事。小小年紀的我,只要能看到您,在您身旁獨自玩耍,就感到非常高興,非常滿足。

後來,我上了小學,更喜歡下雨,因為我可以更親近您。由於走路上學途中,需涉水而過約三十公尺寬的檜稽溪。您總是會陪我到溪邊,然後背我涉水過溪。趴在您雄壯的背上,看著湍急的河水,我一點都不擔心,因為您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。放學時您也會到溪邊來接我涉溪而歸,為了我的學業,您如此背了我好幾年。小學四年級時,有一次下大雨,學校提早放學,我沒等您來,自不量力與另一同學,牽著手一同涉水過溪,就在快要抓得到岸邊的水草時,混濁的水流已使我們感到頭暈目眩,隨即被水流沖走,幸被岸邊的人即時發現,接連把我們兩人救起。嗣後,您更不放心,每遇天雨,您總是早早就到岸邊接我。我們這段父子之情是一般人少能體驗的。

   爸!記得小時候,您常會要我下田幫忙,到菜園拔草澆水,到溪邊洗好多好多準備要賣的蘿蔔或青蔥,或去清理牛舍內的牛糞……雖然我都會去做,但心裡總是不很情願。直到有一個寒冬的清晨,約五點左右,您叫醒我,說您不小心睡遲了,要我幫您一起去拔蘿蔔,不然會來不及送到市場拍賣,因為您平常在凌晨三點就必需出門去拔蘿蔔。我只好從命,當時天寒地凍,蘿蔔葉上的露珠都結成霜,拔不到幾顆,我的手掌已被凍僵,酸痛入骨無法忍受。此時我突然頓悟,熱淚盈眶,原來您每天是這麼辛苦,卻從無怨言。想到以前我那種不情願的工作態度真是非常愧疚。從此,我就懂事多了,即使在溽暑烈日下割稻、挑穀、犁田、插秧、除草……我都勤奮去做;又即使像清洗紡織工廠蒸氣鍋爐內部那麼辛苦的工作,我也主動要求陪您去做。因為自從那次拔蘿蔔的醒悟後,能減輕您的負擔一直是我的心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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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爸!您還記得我們三合院家的前面有個大池塘嗎?我們常一起下水捕些小魚加菜。您用竹子編製的魚籠和趕魚入籠的工具來捕魚,我則拿木桶承接您捕到的魚,父子倆合作捕魚,最是快樂!有時,我們還會在池邊釣魚聊天,其樂也無窮!還有,您用人力車載穀子去街上賣時,您在前面用力拉,我在後面努力推,父子同心,雖揮汗如雨亦是一樂也!穀子賣完您會帶我去菜市場吃一碗米苔目湯,算是給我的犒賞。至今,我還記得那湯的美味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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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!您曾說「父母疼兒女是疼在心坎裡」,您確實如此。您不會用言語表達您是有多愛我們、多關心我們、或有多想念我們。但我們卻可以由您的作為,感應到來自您滿滿的愛。記得我讀新竹師範一年級寒假過後,需帶一整皮箱的衣物文件搭火車返校。當時沒有巴士或計程車可搭,用步行到火車站至少需耗一小時。那天,您一早就扛著我的皮箱往火車站走去,要我吃完早餐後,騎您的腳踏車去火車站相會。春寒料峭,當我騎著腳踏車沿著鄉間碎石小路騎去,握著車把的雙手變得冰冷。想到爸您早已出發,我且加速趕去。就在成功路朦朧的盡頭,遠遠望見您粗壯的身影,斜著頭扛著我那件笨重的皮箱(那時代的皮箱是沒有輪子的),快步前進。那是爸您的背影,令人感動的背影。我猛然想起朱自清寫的那篇扣人心弦的「背影」。心想我雖然沒有朱自清的文采,但我有與他一樣慈愛的父親,讓我感到十分溫暖。越往前騎去,您的身影越來越清楚,您赤著腳猶健步如飛。接著我看到您滿佈汗珠的臉龐,我喊您一聲:「爸!」,您才停下腳步,回首對我一笑說:「你先騎去火車站,我一會兒就到」,我說:「爸!火車站就快到了,讓我自己扛去就好了。」您說:「這樣會弄髒你的制服,還是我扛就好」,於是我說:「不然放在腳踏車後座,我們用推的。」您又說:「那恐怕會傷了皮箱」,您還是堅持由您扛著走。於是我就牽著腳踏車,陪扛著皮箱氣喘吁吁的您走到火車站。當揮別的那一刻,我又望見爸您躍上腳踏車離去的背影,不禁紅了眼眶。那一幕我始終難忘!

爸!我在新竹關東橋新兵受訓時,第一個會親日,您就帶著媽準備的佳餚來看我。當我第一眼望見您時,您已掉下眼淚,哽咽無法言語。您一定是不捨我在軍中受苦,或擔心萬一發生戰爭的凶險吧!

我結婚時,您將家裡唯一的穀倉和餐廳給拆了,改裝成我的新房。後來我在台北置產,您非常高興,與我的舅舅和三弟上台北來幫我鋪磁磚。看您賣力地上下樓梯搬磁磚,抬水泥與砂石……至今三十年了, 那磁磚地板依然平整堅固。爸!我好感激您。

十二年前,我奉派赴美上班,事先稟報於您,您說:「你是個鄉下長大的孩子,能到先進國家上班賺美金,也是一件很榮耀的事,你就去吧!不用擔心家裡。」但是造化弄人,我赴美數月後返台探親時,因您健忘得很嚴重,大妹、妹婿與我陪您到長庚醫院檢查腦波,才知您不幸得了腦皮質退化症,也就是俗稱的失智症,全家人都為您擔憂。看完病後,我接您到我家小住談心,您說:「當年家貧,借錢給你讀書,如今看你有此成就,我覺得很值得很安慰。」爸!您總是為我想,卻不怪我在您年邁力衰時,還遠渡重洋。是夜,想到您老年得此重病,而我數日後又得遠行赴美上班,不能常陪著您,以盡人子之孝,為之鼻酸,淚濕枕單。

爸!我在美國上班期間,都是媽媽與弟妹們,以及您的女婿媳婦們細心照顧您。尤其您罹病初期曾經走失,之後,媽每天都必需形影不離地陪著您。四弟為了照顧您,主動放棄在日本大阪的高薪待遇,攜妻兒請調回桃園分行服務,並與您同住一起,以便晨昏定省,就近照顧您。不久,您逐漸喪失自理生活的能力,弟弟、弟媳,妹妹、妹婿們分工合作,日以繼夜地照顧您;二弟、三弟每天一下班就趕去探望您,並幫您沐浴、按摩。么弟還曾為您辭掉工作數月,以便專心陪您去醫院復健。多年來四位弟弟們還每天輪流在您床邊陪宿照護。妹妹們雖已出嫁,也幾乎每日在妹婿陪同之下,回娘家服侍您。當您需看醫生時,您也是在弟妹們簇擁之下前去看診。還有自幼出嗣楊家的五弟也經常攜弟媳前去探望您。怎奈我,身居海外,只能用電話與您談心或偶爾返台短暫陪您,感到十分歉疚。每次電話中,我都知您思兒甚苦,以致每次話別您都哽咽囑我要保重,掛上電話後,我也含淚久不能語。在您最需要我的時候,我竟然離家那麼遠,請您原諒我的不孝啊!

有個夜裡,夢見您對我說:「都已經秋分了,樹葉已黃人枯瘦,你怎麼還不回來?」我猛然驚醒,發覺我仍置身美國,又怕這是您病危的心電感應,不禁嚎啕大哭!又有一次返台參加經理會議,那是董事長召集全銀行近百個經理開的業務檢討會。我上台報告海外業務時,董事長要我順便談談在海外的甘苦,我歸納報告說有三苦三樂,當我講到其中一苦,也就是「思親苦」,我一度哽咽,當眾拭淚。會後同事們前來關心,他們才知道我有一個病重的父親。

   每次從美國回來看您,一進家門,您聽到我叫您一聲「爸!」您總是高興得掉眼淚。無奈幾天短暫相聚,我又得赴美,每次與您擁別我都萬分不捨。尤其1999829日那次的擁別,您似乎知道離別在即,心情不好。當我擁抱您時說:「爸!我要去美國上班了,您要好好保重。」您突然說:「又要去美國,又不是要當美國人。」當時我真是心如刀割。 

   七年前我奉調返國在台北上班,雖然與您見面是容易多了,但您的身體已大不如前,無法行動。大妹買最好的輪椅給您,您也難以入坐,從此臥病在床。之後您還幾度進出加護病房,受盡折磨。這十多年來看您病情惡化群醫束手,全家人都為您難過不已。

   爸!我說了好多,您是否會意?我們父子心靈相通,希望您還能感受到我對您的愛,以及對您的歉疚與感恩。  10-26-2008 不孝子 敬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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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懷父恩,無盡思念! 2012-02-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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