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1月,讀了作家龍應台所寫鉅著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」之後,內心激盪不已,為生長在那個悲劇時代的人,身心靈所受到的踐踏、傷害而感到難過。經與金安學長伉儷分享讀後心得之後,某日他夫婦倆帶來一本「巨流河」送我,說這本書也是敘述那個時代的情景,值得一看。
足足六百頁,厚厚的巨流河,當下就花了幾天時間,一口氣看完,內心真是百感交集。
巨流河作者齊邦媛是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,此書是她的自傳,她花了四、五年的時間完成此鉅著,於2009年付梓時已年高八秩晉五,精神可佩!
齊教授,1924年生,遼寧鐵嶺人,成長於亂世,經歷九一八事變、七七事變、對日抗戰、國共內戰、政府遷台,在不斷逃難的日子中,猶能奮發向學的精神,讓人肅然起敬。她以時事做背景,述說著父母親的故事,以及她的校園生活、感情憧憬、教學與學術生涯…等等,都感人肺腑,讓人難以忘懷,可說是見證了近百年的民國史。
幾天前,台北正熱烈慶祝建國百年,大放煙火,燦爛奪目。我在洛杉磯的電視中,看到了慶祝活動的歡樂景象,卻讓我想起了「巨流河」,想起了那些曾經為了抗日、內戰而顛沛流離、家破人亡的苦難人們,所以我決定再讀一次「巨流河」。
溫故知新,再讀不是走馬看花,而是細細品味,隨著作者的文筆,用心感受作者走過艱難,而後有成的人生。讀後感動之處頗多,略述一二於後。
作者說:「我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。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,風雪夜歸,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。」
她的父親齊世英,十八歲到日本留學,十九歲奉父母之命返鄉結婚,一個月後即回日本繼續求學三年,再到德國海德堡大學留學三年,二十五歲返國,期間只曾暑假中回家幾次。齊先生精通日、德、英語,思想先進,關心鄉里。返國後與郭松齡將軍相談甚歡,理念相同,對時局充滿強烈憤慨與改革使命感,遂參與郭松齡將軍兵諫張作霖,事敗,遭奉軍追緝,逃亡日本,再轉回上海加入國民黨。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,齊先生負責中央政府與東北地下抗日工作的連繫,經常出入東北敵後,鮮少返家,直到婚後十年才得攜家眷在南京團聚,難怪作者從小很少見到父親。
作者在南京上小學時,有一天上學途中,腳穿棉鞋陷在泥裡,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,裡面坐著她的父親,他的司機下車幫作者穿好鞋子,就開車走了。回家後父親說,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,須知公私分明,且不可養成炫耀的心理。可見齊先生教育子女之嚴明。
作者自幼體弱多病,快滿周歲時,高燒不退,氣若游絲,幸祖母命長工,冒著零下二、三十度的低溫,騎馬到十里外的鎮上找來一位醫生,幫她治癒。十歲時又不幸得了肺病,父親從南京送她到北平城外二十里的療養院,住院治療一年才痊癒,六十多歲的祖母每個禮拜六坐二十里路的轎子到療養院看她,她常哭嚷著要回家,祖母也哭得涕淚橫流 。作者說她一生常懷念祖母,常常覺得虧欠祖母太多。幾年後,抗日戰爭時,作者由漢口顛沛流亡到重慶,輾轉得到祖母的消息,竟是祖母已經逝世一年了。遭逢戰亂,親人失聯若此,真是情何以堪!
作者的母親裴毓貞,與齊先生同齡,十九歲嫁到齊家後,十年間在夫家莊院裡有忙不完的家務;公婆吃飯時,必須在旁垂手 侍立,這是有地位人家的規矩;她沒有朋友,沒有社交,孤獨地等待夫君。
等了十年,一家人終於在南京團聚,但九一八事變後,作者的母親須協助先生照顧一群來自東北的學生,每星期在家裡做飯請這群離鄉背井的孩子吃家鄉菜,齊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鍋不知溫暖了多少遊子思鄉的心。此事在我看來是非常辛苦的差事,但作者說她的母親樂此不疲,這是她母親思念故鄉的最大安慰,在她母親心中,每個人都是她的娘家人。這種胸襟,真是令人感動!
1934年,日本佔領東北成立滿州國,齊先生說服教育部在北平成立「國立中山中學」,收容不願做日本順民的東北青年,招收了約二千名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學生。1936年華北局勢不穩,又遷校至南京。
中山中學有位學生叫張大非,他的父親是 瀋陽縣警察局長,因放走地下抗日同志,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燒死。張大非離家逃亡,在極端困頓中見到國立中山中學招收東北流亡學生的佈告。他考上初三,食宿一切公費,從此有了安身之所。
張大非無家可歸,是作者家中常客,很得齊家人的疼愛,久而久之,張大非也把齊家當作自己的家。他長於作者六歲,對作者非常照顧。有一天,作者與哥哥、張大非等八、九人去爬牛首山,下山時那些大男生都已跑下山,她落後甚多,困在一處小岩頂,進退兩難,在寒風與恐懼中哭泣,這時善體人意的張大非在山的 隘口回頭看她,然後往回走去牽她下山。作者書上這麼寫著「數十年間,我在世界各地旅行,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,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我。」這是多刻骨銘心的感動啊!
1937年底,張大非從軍,改名張大飛,選入空軍官校十二期,並赴美受訓,回國後被選入飛虎隊,成為抗日作戰英雄。這幾年間他與作者之間經常書信聯絡,他們誠摯、純潔地分享成長經驗。他是作者憧憬的那種英雄, 作者也感覺得到張大飛也愛慕著她,可是他卻沒有明白表示。
作者高三要畢業前,他曾到學校看她,因為部隊要移防,說是只想來看她一眼;當往校門口送別時,突然下大雨,他將她摟進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,她聽見他心跳如鼓聲,只有片刻,他就上車,疾駛而去。此後,她今生未曾再見到他一面!
作者大學一年級剛到校報到時,他就來信,不言相思,卻盡是相思。此後,亦曾寫道「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會的山城看妳,但是,我多麼愛妳,多麼想妳!」
1945年五月十八日,張大飛豫南會戰時,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。他留下一個大包裹給作者,大都是作者寫給他的信。另一封信寫給作者的哥哥振一,節錄如下「振一:你收到此信時,我已經死了…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,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…那天看到她由南開操場走來,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說出心意,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?這些年中,我一直告訴自己,只能是兄妹之情,否則,我死了會害她,我活著也是害她…以我這必死之身,怎能對她說『我愛妳』呢?……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,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。」
這是多麼淒美、悲壯、感人的故事,張大飛一心想為國捐軀,為父報仇,怕連累到他所摯愛的人,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感情,這種為國家盡忠、為父母盡孝,為所心儀女人設想的情操,聞者莫不動容矣!
作者與張大飛冥冥中仍有牽引,作者隔年到南京時,無意間路過一座教堂,正在為張大飛做殉國周年追思禮拜,她竟能奇遇似的進入教堂參加禮拜,就像奇蹟一樣! 2005年第二次回南京時,她找到了抗日航空烈士公墓,摸到那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,上面刻著張大飛的名字、出生地和生卒年月。
1937年七七事變,作者十三歲,就開始了她八年抗戰的流亡求學生涯。八月十三日,日軍發動淞滬戰爭,到了九月,敵機不斷轟炸,整個南京是已半成空城。在作者父親安排下,她們一家與中山中學師生一千多人,從南京輾轉逃到漢口、湘鄉、長沙、桂林、懷遠,到達四川重慶。
「自離開南京到四川,整整一年。中山中學走了五百哩,顛沛流離有說不盡的苦難,但是不論甚麼時候,戶內戶外,能容下數十人之處,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。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、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。」書上如此敘述。
作者在重慶沙坪壩的南開中學就讀六年,她說「在這裡六年,我成為一個健康的人,心智開展,奠立了一生積極向上的性格。」所以她在書中描繪南開生活甚多,很懷念張伯苓校長及其他師長、同學。
南開中學原設於天津,1936 年張校長即到沙坪壩建立分校,在抗戰最艱困的八年中,教育了數萬青年,每個人幾乎都是「國不亡,有我!」的張伯苓精神的延長。
「烽火燒得熾熱,炸彈聲伴著我們的讀書聲,不跑警報的時候,埋首用功;跑警報時,課本仍然帶著,準備明天的考試…在那麼艱難的環境,我們每天吃得不好,穿得不好,晚上被臭蟲咬,白天要跑警報,連有月亮的夜晚也不放過…師長們聯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淨土,堅毅、勤勉,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,在惡劣環境裡端正地成長,就像張伯苓校長說過:『你不戴校徽出去,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。』」作者這麼回憶著。
作者 高三時,決心考大學攻讀哲學系,想探索人生深奧的意義。就讀武漢大學哲學系時,大一英文全校統考第一名,後經外文系朱光潛老師開導轉為外文系。
1945年,抗戰勝利後,作者在四川武漢大學三年級時,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,有人到女生宿舍為她「站岡」了。此君姓黃,是武大樂團的小提琴手,他拿著琴上台時,頎長儒雅,許多女生為他著迷。
黃君曾寄給作者一首以她名字譜曲的創作;曾溯江三日,或跑五百里旱路,只為了看她,熱切表示愛慕,但來的不是時候,她心中那時仍困在對張大飛的悲悼之情,與黃君註定無緣。
抗戰勝利後,前線後方共患難的日子竟一去不返,學潮在全國各大學擴散。1946年起,國共內戰全面展開,學生運動風起雲湧,學校已不是單純的學習環境,讓作者十分困擾。
此時出現了一位俞君,上海人,抗戰中期不願受日本教育,由上海到後方,來自淪陷區的武大學生,與作者發展一段似有若無的純純戀情。作者在「最後的樂山」、「林中鳥鳴天籟」、「告別世外桃源」、「上海,我照的另一面鏡子」數篇中都有極為生動、感人的畫面,也為作者理智的抉擇感到佩服。
「大學畢業了,工作、愛情皆無著落…身心俱疲回到宿舍,在半空的房間裡,痛哭一場,為自己茫茫前途,也為國家的迷茫,悼亡傷逝…」作者做為一個優秀的知識份子,憂國憂時的感傷,也令人感動。
大學畢業返鄉時,作者與同學由漢口搭船回上海,那江輪沿著全船的欄杆,用粗麻繩連環綁著近百名年輕男子,被押赴支援在北方的剿共戰爭,作者寫道「在我有生之年,忘不了他們枯乾的顏面,忘不了他們眼中的渴。」讀到這兒,也讓我不禁想起龍應台所寫的那本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」所呈現的悲慘畫面。
1947年作者飛越台灣海峽到台灣大學外文系任助教,開始她一生從事文學研究與教學的生涯,先後任教於台中一中、中興大學、靜宜文理學院、台大外文系、作育英才無數。同時不斷自我精進,多次赴美進修或講學,也曾應聘赴德國柏林自由大學、美國加州大學講授台灣文學,為台灣文化於國際發光。其一生刻苦向學的精神,足為後輩楷模。
作者來台後參加武大校友會,認識電機系畢業,任職台灣鐵路局台北電務段長的羅裕昌,結為連理,鶼鰈情深。其夫婿羅先生,對台灣鐵路電氣化的卓著貢獻,書中亦有所述,其敬業、負責的精神,令人萬分感佩!
至於作者最敬愛的父親,一生為黨國奔波,來台擔任立法委員,1954年底,在立法院公開發言反對為增加軍費而提高電價一事,令蔣總統大怒,被開除黨籍,則讓人感慨萬千,也不禁佩服齊先生的風骨!
1983年,作者的母親不幸猝逝,埋骨於淡水三芝鄉的山坡地,地勢開闊,面向海洋,往東北方望去,就是回家的路。
「四年後父親亦葬於此。裕昌與我也買下了他們腳下一塊緊連的墓地,日後將永遠棲息父母膝下,生死都能團聚,不再漂流了。如今已四代在台,這該是我落葉可歸之處了吧!」作者道盡了一生漂泊、離家的人,對安定、團聚的渴望!
再讀「巨流河」,在時代悲劇中有過不幸遭遇的人,都讓我寄予同情並感沉痛;對作者積極向上的作為感到十分敬佩;也慶幸自己生長在太平盛世,此後更應「知福惜福」!
[坐在舒適的地毯上,正專注寫"再讀巨流河"時,老婆幫我側拍。]